生活在川东、川北地区的人,不知是否都有一种凉粉情结。
我最初关于凉粉的记忆, 始于一种麻豌豆。 它是一种十分耐贫瘠的粗粮作物,一种继大麦、胡豆(蚕豆)后,给我们荒月里最实际的口粮。 我们除了用它炒泡豌豆、干豌豆填肚子之外,还可以做成银丝样的粉条和亮晶晶的凉粉。
没有人能理解一位连续几个月吞糠咽菜的人对豌豆的那种期望。 每当槐花开放,布谷鸟在山上开始“豌豆巴锅”地歌唱时, 那些长在石谷子地里的豌豆就开始泛黄了, 偶尔有个别早熟的豆角在风中犹如一阵阵摇响的风铃, 这时我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地想, 这下不会挨饿了。 因为它熟了之后, 小麦就要开始成熟,然后瓜果开始成熟,然后苞谷红苕开始成熟, 然后谷子也开始成熟……至少比这漫长的正二三月强得多了。
麻豌豆是一种颗粒小、 外皮布满麻点的豌豆, 不像现在市场上的豌豆那么白皮和大粒。 它开着一种紫色的类似于蝴蝶样的小花, 在干旱贫瘠的土地上摇曳生姿。常常有野鸡和野兔在其中出没,也生长着一些美味的羊肚菌, 重要的是它的地边还有一排桑树, 桑树上长着由浅绿到嫩白,由嫩白到鲜红,又由鲜红转为深紫, 再由深紫色转为黑亮多汁的桑泡儿(桑葚)。所以那时的豌豆地成了我小时候的乐园。
天气好时, 我们把连苗割扯回来的豌豆铺在地坝上晾晒, 不时听见豆角开始鞭炮一样“嘭嘭”地炸开,豆粒四面八方地跳出来,圆滚滚像弹珠。这时年轻的母亲戴好草帽, 操起连盖对准豌豆苗一排排一阵阵一面面翻打,再用竹筢搂尽苗杆和粗壳, 用风车一阵去沙去渣的操作,于是,饱满圆润的麻豌豆在箩筐里规规矩矩地等我们来品尝。 这时我们便忍不住舀上一碗在柴火锅里一阵哗啦啦翻炒, 再用竹筛稍晾,往嘴里放几颗一嚼,泡泡的、面面的, 一股久违的亲切和清香便在口腔和鼻腔里弥漫开来,突然觉得:生活如此美好!
当我们把掉落在地坝边草丛里竹林里的豌豆用手一颗颗捡起来, 一把把放在簸箕里后, 母亲便允诺用豌豆做一次凉粉奖励我们, 这时我的眼前便呈现出那亮闪闪,颤抖抖的凉粉来。
要吃凉粉这天, 母亲提前就把晒干的豌豆用水泡起来, 等到用手一掐便烂时,就再经几次淘洗,晚上收工回来后用石磨一遍遍地研磨, 再在房子的挑梁上吊起摇架, 拴好蚊帐一样的包帕, 在里面把磨好的、 半流体一样的、 连粉带渣的豌豆糊用水一遍遍翻来覆去地摇动、清洗、过滤直到沉淀。忙完这些,都快深夜了,单等第二天那碗凉粉的到来。 却无法知道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又是如何半夜醒来为其去水以防翻粉的这一过程。
这沉淀下来的粉又分白粉和黄粉,我那时嫌弃母亲的是: 它常常用黄粉来应付这一群“饿死鬼投胎”一样的我们,白粉是要分出来晒干保存的。 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一碗凉粉的渴望, 早早地我们就剥好了新收的紫色蒜瓣、 从树上摘好了一小把青花椒。 当这嫩蒜瓣和一粒青花椒一起在罐子里被我们捣成泥时,灶台上便飘出炼菜籽油的香味了。不久,那盆用黄粉浆做成的、 漂在水缸里凉过的凉粉便被反扣在案板上, 只见这时的母亲拿起一小块放在左手掌上, 右手用刀轻轻地照着凉粉片下去,于是,那薄如蝉翼状的, 半透明的凉粉便迫不及待地跳进一排碗里,守身如玉一样等着红油、蒜泥还有姜葱,切碎了的泡青菜以及紫苏的安排。那是一碗十分勾人的凉粉,淡黄中透着红亮,红亮里带着青翠,而且香味直钻鼻孔,不要说吃,单是看着就很舒服。
但是,这第一碗,也是最扎实,最大的一碗, 母亲往往要吩咐我们给公公和婆婆(爷爷和奶奶)端过去,让他们尝尝鲜。每当我把这碗凉粉交到他们手里时,他们却见外地客气起来, 并说母亲辛辛苦苦地种出来还给他们吃现成的, 并让我带回些感谢之类的话, 这在今天回忆起来也是特温馨的。
当我回家端起凉粉后, 才发现它在我手心里是如此真实,不再虚幻了。一片片油光发亮的凉粉就在碗里,有的弯曲,有的倔强,有的服帖。拈一片放进嘴里,首先是一股清凉,接着是一种弹跳,继而是一丝顺滑。 吸取过辣椒的菜籽油携带着姜葱蒜以及青花椒和紫苏还有泡青菜的香味,浑然一体,别具一格。它们不停地满足着我鼻孔里的每一个味觉, 又在温暖着我舌头上的每一个味蕾, 而后又向咕咕的脏腑安慰而去。
这是属于四月初的一个中午, 肚子不仅仅是填饱那种胡乱凑合和应付了,这次是对食物之所以为食物的一次全新的认识, 是无数次渴望后终于如愿以偿的欣慰。虽然去年也曾吃过凉粉,但几乎都快一年了,肚子都快把它遗忘了。时隔一年,这凉粉像是重新活过来似的,像是知道我对它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急切呼唤,在筷子上也不那么顽皮了,它们在嘴里有着幸福和欢快的舞蹈, 在齿颊上又碰撞出梦一样的花朵。 我甚至听到了它们愉快的歌声, 像遥远的布谷鸟的声音从竹林里传出来, 又像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屋前田里的荷叶上滚来滚去。
说实话,现在市场上并不缺凉粉,很方便,但我却吃不出当年那种感觉。这也许是我失去了那块土地, 也许是我没有了做凉粉的经历,也许是没有了石磨,也许是没有了青花椒树, 更或许是我失去了一起品尝凉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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